身子很沉,像是灌注了铅水。沿着灵山塔向上走了几层,他便再没有力气继续走下去了。台阶上散落着联军和灵山军的战器盔甲,却不见一个活人,甚至是尸体。尘埃和灰烬在地面上积了一层,让整个地方看起来像是闲置了几年了。
“喂!”他徒劳的喊了一声,回音使得原本空旷的大厅显得愈发萧索。
比起相信自己死了,莫风更相信是天神使用了什么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他靠着墙壁缓缓的坐下来,往后倚去。现在他忽然明白天界为什么敢于让朴心一个人冲到魁拔面前了,莫风这样想道,只不过那时,那种武器可能出现了什么故障,无法启用。
但这次,莫风看了看四周,连魁拔都无法承受吗...他浑身一颤,愈发意识到自己刚刚侥幸逃脱了什么样的打击。
莫风在空无一人的灵山塔里呆了一晚,直到饥饿感开始变得无法忍受,他才从塔里走出来开始寻找食物。他找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昨天的打击不仅仅消灭了灵山军和联军的士兵,还包括了方圆几里所有暴露在外的动物。幸运的是,他在昨日救了他命的那条河里抓上了几条鱼。虽说是初春,鱼长的瘦小不堪,但也足够他恢复些体力了。在那之后,他重新回到塔内,捡拾了一柄还算不错的长剑,又翻找了些碎银带在身上,最后看了巍峨的塔身一眼。
随后,他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去。
沿着出山的小路走到最近的城镇时,已经是第三天了。由于战争,镇子上绝大多数人都逃走了,只剩下一些走不动的老朽妇孺。莫风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这些人明白他没有恶意。在这里,他终于吃到了几天下来第一顿正经饭。
有人问他灵山那边的情况,他就告诉人们战争已经彻底结束了。
“那是哪方赢了呢?”总有人追问道
“哪方都没赢”莫风叹了口气“天神赢了”
战争结束的太过突然,灵山会核心被彻底消灭之后,余下的残躯也很快崩溃。大量士兵逃亡——他们绝大部分本就是普通百姓,只是希望借助魁拔改变几乎无法继续的生活,少数对灵山军怀有感情和信念的军官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向联军投降。
重新接管地界的神圣联盟长了心眼,他们说服天神,没有急于恢复纹耀制度,而是着手重建皆是断壁残垣的世界,并将生产效率与之后的纹耀获得权挂钩。此举很快便取得了民心,同时鼓舞了生产,加快了地界的恢复。莫风不得不承认,相较于神圣联盟这些经验丰富的统治者,灵山会的统治简直幼稚的可笑。
但不管怎么样,对于莫风来说,他与流雯用鲜血和生命服务的政权彻底坍塌了。
他从没想过在最后一战中活下来,就像他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就像他根本无法预料自己会在最后的一刻跌进河水逃脱那样的打击。不过,既然他已经活了下来,他就再没有勇气和理由去死。
这是个很奇怪的事。他明明早已在那天清晨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心理准备,但等那道致命的强闪紧擦着他在水面上闪过之后,等他爬上河滩大口的喘起气来的时候,他还是为此感到由衷的幸运。
只不过,新的问题是,他该何去何从。
神圣联盟对于灵山军普通士兵的赦免令已经颁布了一段时间了,天宠们为了防止残余灵山军势力的困兽之斗,把战争的全部责任推向了魁拔以及秋落木等灵山会高级统领。而对于其他人,只要肯放下武器不再反抗联盟,就能免除一切惩罚,甚至还能像普通民众一样通过劳动生产获得新的纹耀。事实上,这正是大部分人参加灵山军的理由——改变命运。现在,虽然第三帝国灭亡了,但他们的生活依旧有了新的可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是胜利了。通过劳动获得纹耀,这将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好机会。
而像莫风这样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废除纹耀制度而加入灵山会的人,是新秩序重点需要清除的对象。不过话是这么说,锁定并逮捕这些人显然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没过多久,联盟方面自然也不再重视了。毕竟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忙。
对于兽国来说,最大的事件无疑是皇室的复辟。借着战争杀死天宠篡夺王位的原天宠的弟弟在光荣城的混乱中死于魁拔之手,不过幸运的是神圣联盟找到了一直流亡在外的兽国公主作为皇室继承人代表国家。为了安抚百姓,兽国领导层决定让公主巡游全国。当然了,本来也没人指望着年轻不谙政治的公主去搞什么国家方针。
在莫风这边,一下子失去了目标的他过上了浑浑噩噩的生活。只有在酒精的持续作用下,他才能让一闭上眼睛就不断在脑海中重复的最后一战的可怖场面消失。至于平时在他眼前一晃而过的灯光,也能让他立刻想起那道致命的强闪。每到此时,身子总会不受控制的发抖,纵使他不断试图告诉自己这些早已过去。因此,他索性一头扎进酒馆麻痹自己的大脑。身上的银通很快花光了,他便开始把身上稍微值点钱的东西抵押出去。脑袋晕乎乎的,周围的环境在昏暗的灯光下模糊的晃动着,隐没进一团朦胧的光影。他晃了晃脑袋,但依旧无法清楚的记起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了。身上也黏糊糊的,沾满了不知何时打翻的酒水。他翻了翻空空如也的衣兜,皱了皱眉头。
“老板,拿酒!”
没有人理他,平日里像他这样的醉鬼也不在少数,这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些付不起酒钱的市井之徒。现在,在旁人眼中,莫风和那些人并无什么两样。
“喂,老板!”莫风口齿不清的嘟囔了一句,伸手解开挂在腰间的那柄长剑拍在面前的吧台上“拿这个...抵酒钱!”
神志不清的莫风被两个壮汉扔出酒馆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跟着一起扔出来的还有一个破布包,里面装着一些抵不了酒钱的杂碎。他晕乎乎的坐在街边好久才稍微能在阳光下睁开眼睛。头痛的厉害,他费力的爬起身,把脑袋扎进酒馆门前一个积满了雨水的水缸里,才算清醒了些。
街上的人比往常要多,乱七八糟的穿梭来去。他回过身,弯腰去捡地上的包裹。第一次没有成功,布角从他使不上力的指缝间滑了下去。他定了定神,正待重新去拿,一个人突然从对面冲过来,一把抓起那个布包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喂!混蛋,那是我的!”莫风喊了一声,下意识的追去。起步有些急了,他一个重心不稳,向前扑倒在地。周围的人哄笑起来,但莫风没有在意,而是马上跃起身,继续追去。
抢走包裹的那人长的很瘦小,但身法灵活。不知为何,前面的人群越来越密,再加上莫风本身恍惚的状态,他同那人的距离反而越拉越大。很快,那身影便没入拥挤的人潮中,看不见了。
“该死的...”莫风低声骂了一句,转而回身向人群外挤去。可是就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新来者已经在外面围了几圈。同时,十字路口一侧突然喧闹起来。他转过身看去,只见一队重甲军士正从人群中开辟出道路。在重甲军士后面跟着的是两名手持兽国国旗和神圣联盟旗帜的骑士。再之后是一辆六匹鸟马拉动的官车,官车经过处周围的平民纷纷向下跪倒在地。
“公主殿下万岁!”
一时间,仍没有反应过来的莫风猛然成了匍匐山呼人海中唯一一个突兀的站立者。他茫然的看向那辆辇车,突然意识到车上那个身影有一丝熟悉。一个名字旋即猛地划过他的脑海——秋婉灵。
“灵山军万岁!”但还没等他去仔细想什么,耳边突然想起一声呐喊,一道寒光在他的余光中闪过。他浑身一颤,下意识的向右闪身。紧接着,只见一个少年持一柄短剑猛冲过莫风身边,向着公主的位置闯去。后者身边的一个甲士最先反应过来,挡在公主面前。只听噗的一声,短剑插入那士兵的胸膛,殷红的鲜血瞬间向前喷出。
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最近的重甲士兵们瞬间围拢过来,挡在公主的车前,远一些的士兵也纷纷抽出长剑叫嚷着推开人群向这边挤来。莫风向那行刺的少年看去,只见后者抽出短剑,环视了一周包围过来的军士。这目光也扫过莫风的位置,两人的视线短暂的交汇了一下。也就是在那样短短的一瞬间,莫风突然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自己。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无意义的活下去。
下一秒,那少年举起短剑,往自己颈间划去。
“且慢!”莫风连忙高喊一声,闪身上前一脚踢飞了少年手中的短剑,随即左手横架抓住劈来的一杆长斧,右手到腰间去抽长剑。这一抽抓了个空,他突然意识到长剑早已抵了酒钱。同时,另一柄短戟已从右侧扎来,他顺势下蹲,左手拽过那杆长斧挡住戟刃,接着右手蓄脉向地面打出。只听嘭的一声,沙尘和烟雾立时腾起,莫风则一把抓起那少年的脖领,腾跃起身,落到包围圈外。紧接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同样也是惊讶的看着他的公主,再一次打出一团炸开浓烟的光焰。
随后,在“保护公主”的混乱呐喊声中,莫风已经携着那少年消失不见了。
当抓捕刺客的通缉令在全城张贴的时候,莫风已经带着那少年跑出了很远。落脚的木屋虽说有些残破,但好歹是一处庇护。直到这时,他们才有时间进行短暂的交流。
“为什么去刺杀公主?”
“因为我是灵山军”少年的语气里不无骄傲。
“你?灵山军?”莫风向后倚到一堆朽木上,笑了笑“你部队番号是多少?”
“我...”那少年一愣,支吾起来“这是军事机密,不能告诉外人的。”
“多大了”
“十五”
“叫什么名字?”
“狼乾”
“狼乾?你和狼勇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祖父”狼乾抬起头,认真的说“我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将门之后呢”莫风笑笑,伸手去摸狼乾的头。但还没等他的手落下,少年就已经歪过脑袋避开,同时使劲打开莫风的手。
“你到底想干嘛?”狼乾皱着眉头大声说道。
“我?我不想干什么。”莫风眯起眼睛“我只是想告诉你,灵山会已经不存在了,别做无谓的牺牲”
“你个浑身酒气的醉汉知道些什么”狼乾不屑的背过头去。
“我知道如何活下去,我希望你也知道”莫风顿了顿,低头看向自己破烂且满是酒污的衣衫“我也可以告诉你为何要活下去。”
“我不会作灵山军的懦夫的”狼乾坚定的说“灵山军没有贪生怕死的人”
“那这样吧,既然你想去干一些大事,你是会需要一手不错的脉术吧”莫风撇了撇嘴,爬起身来,拍了拍沾上的土尘“我来教你”
“你?”狼乾转过身,露出怀疑的神色
“怎么?不相信吗”莫风笑笑“别忘了是谁把你救出来的”
狼乾沉默了。他低着头,想了好一会才重新抬起头来看向莫风的眼睛。
“为什么?”他问了一句。
“因为...”莫风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去看向逐渐暗下去的天空“因为我们可能是最后的灵山军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有风从西面刮过来,呜呜的响着。
“哦,对了”莫风突然说了一句“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窝窝乡相比当年他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师父的木屋还在,门环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看样子是好久没人动过了。他习惯性的伸手敲了敲,然后才推开院门走进院落。
院子里的杂草早已长的老高,院墙上也长满了苔藓。屋内空空如也,但除了厚厚的灰以外倒是异常整洁。莫风冲着屋内师父当年常坐的木椅深鞠了一躬,转而开始同狼乾一起清理院落。没过多久,整个庭院便已经基本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那么,我们开始吧”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莫风开始将自己一身的技艺倾囊教授给狼乾。而后者也是聪明异常,进步的很快。这使得莫风愈发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后辈。至于抓捕刺客的行动,也出乎意料的不了了之了。狼乾总是觉得这是因为没有人能够找到这里。莫风宁愿这么想,但他知道自己曾见过在附近游荡的不明人士,更显然的,是悄悄挂在门口把手上的那串皇室的项链——所谓不了了之,只是秋婉灵在暗中照顾罢了。
说起来,秋婉灵这个名字,都不一定是真的呢。不过莫风倒是不打算多想,也没有特意去打听公主的名字。他不想自己由此想到些什么无法改变却又徒增伤感的过去。
现在唯一的事,就是狼乾。
秋去冬来,天气转凉,甚至下起雪来,但这倒不影响两人的训练。只不过莫风的精神问题有些更加严重了。创伤应激障碍造成的噩梦几乎伴随了每个夜晚,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喊杀和惨叫的声音。包括那毁天灭地的强闪,也总是在脑袋里划过。右手经常不听使唤的颤动,只有牢牢地攥住什么固定的东西才能稍稍好转。这使得本就不算强壮的莫风一天天憔悴下来。就在狼乾打开第三个脉门之后,他便觉得他可能没有足够的力气再去教下去了。
“今天我们教点别的”终于有一天,莫风下定决心开始真正教给狼乾从一开始便想教他的东西。这东西无关脉术,而在于信念。他破天荒的找了两把椅子,叫狼乾坐在自己对面,然后说出话来。
四个月后
使命已经完成了。他向前倚住栏杆,看向面前山间无边无际的林海。冬天已过,万物皆苏,残雪已经在温暖的春风中渗入泥土,清脆的鸟鸣也令人感到由衷的愉悦。
这个时候,狼乾应该在某个地方刻苦的修行吧。莫风微笑着想。真是个好孩子呢。
“灵山军为了那个人描绘出的世界战斗,这是很多人都逐渐忘记的事实。那个平等的,不受天界和纹耀制度压迫的世界。”
“所以到了后期,什么內省,什么维护统治,全都偏离了灵山会的初衷”他这样告诉狼乾,没有去看后者眼里的惊讶神色。
“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这场战争是为什么打起来的,忘了这场战争造成了多么惨痛的伤亡。或许再过多少年,灵山的那座塔也会坍塌消失。”
“那么我为什么要教你这些,培养你成为灵山军呢?”
“因为我不希望我们是最后抱有这样理想的人”
“现在的人们已经不在乎什么平等了。经历了经年累月战争的人们只希望安定的生活。这没什么错,而是一种必然。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可是,我不想让人们忘记曾经有追求平等的理念在这个纷乱的世界出现。生活总会变好的,我始终相信这一点。当人最起码生存的需求得到了满足,我们就需要去追求一些更伟大的东西。”
“但你知道,当什么事情持续了几十年几百年,人们就总会将其视作理所当然。比如说天神的统治,比如说纹耀等级制度。”
“所以我们需要把一些东西保留下来,传承足够长的时间。大概,传承到下一代魁拔诞生吧。”
“之前曾经思考过魁拔为什么诞生,那是在翼国,仗打的最不容易的时候。我想到,为什么一定是魁拔呢?”
“因为只有魁拔有能力与天界抗衡。这可能就是魁拔诞生的原因吧。”
“所以,需要你记下些东西作为信条,将它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像游吟诗人一样,我们没法把这些记载成文字,因为联盟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但我们要隐藏于黑暗,并传承萤火,直至点燃最后的光明。”
“活着,然后把这些告诉更多的人。找到魁拔,把这些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诞生。接下来我讲的,就是我们的信条。”
这就是那天莫风对狼乾说的话,在那之后,莫风花了一整个冬天整理魁拔碎片化的思想,并将其教授给狼乾。他甚至搞到了一本残缺的魁拔全书,从理论上来讲,这些书应该早就被神圣联盟销毁了。
接下来便是冬天结束的时节,到了分别的时候了。狼乾将在世界范围内游历,继续体会这思想的真正内涵,而这个时候,纹耀制度已经开始恢复了。
他直起身,长吸了口依旧泛凉的空气,尽量平复着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着的手,轻握住腰间悬挂着的长剑的剑柄。眼睛有些发涩,他沿着蜿蜒的山路继续前行。此时,他便想到许多本已遗忘的事,想到许多本已逝去的人。
一阵山风吹过,过冬的枯叶簌簌而落。莫风的目光随着一片向下,直至黄叶落于泛起新绿的春泥。
抬头,群山依旧,这些在其他人眼中代表着高大神圣的东西,在他的眼中始终意味着别的什么。
此时,他便情不自禁的唱起歌来。
第一句唱前半生,走马西风长路
第二句唱莫回首,十载飘荡已无亲故
第三句唱这江湖路,晃晃悠悠的一朝一幕
第四句唱完就到渡口处,恨这风啊雪啊始终不够
第五句唱旧时友,再饮千杯烈酒
第六句唱江南秋,霜叶凉露难遮离愁
第七句唱到世事休,欲走还留却难收回手
第八句唱完含泪望远处,望着山川河水擎烛而走。
灵山,这是帝国的核心,却也是帝国最后的边缘。
他独自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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