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空气还有些微凉，不知不觉间，莫风已经从旅店踱出了很远。早市慢慢热闹起来，吆喝声和人群的喧闹混在一起，响成乱哄哄的一片。这样的景象让他想到兽国的饿殍，想到呼啸高原的残垣，想到逐日焰城的流民乞丐。真好，他这样想，世界上还有像这样的地方。
“你还好吗？”身后响起萨莎的声音
“嗯”莫风转过身回答道“昨晚谢谢你。”
“那不是昨晚，是今天早上了”萨莎笑起来“你是哭了半宿吗？眼睛肿得像个仙人球似的”。她就是这样，似乎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维持得了这种无厘头下的随意。很奇怪，莫风竟然在她身上找到了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你觉得人死后会去哪呢？”莫风问道没有回答，而是轻声问道。
“在这种情况下，我或许应该安慰你，说他们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并一直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萨莎耸了耸肩“但我知道你不信这个，我也不信”她仰起头冲向天空“他们都不存在了，消散了，像云。”
“我本想听你安慰的。”
“我从来不安慰人，也不听别人的安慰”萨莎笑笑“我们其实很像的”
“我倒觉得我们是世界上最不像的两种人了。”
“我是从本质上说的，我们都对这世界的残酷再清楚不过了”萨莎轻轻的叹了口气“我们的区别在于，你不接受这个现实，并一意要去改变它，而我早已习惯，并把自己融入于其中。”
“这区别就足以把我们划分成两种人了”莫风说。下意识的，他想到流雯，他们都属于前者。
“不过我却有种感觉，觉得在最最深处，我们对生活都是抱有深深的无奈的。”就像是能看见莫风的思想一样，萨莎接着说道“你只是为了那个人而改变了自己吧。换句话说，你做的这些，只是为了完成她的愿望吧。”
莫风一愣，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那你告诉我”萨莎快走两步，绕到莫风身前，抬起头看着莫风的眼睛“你真的相信凭借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些什么吗？”
莫风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一个人。”
“那你别忘了，灵山会它终究还是一个政权。”
这句话令莫风沉默了更久，他抬头看向四周，在温暖的阳光下，他却突然生出了一阵从头到脚的寒意。
交货的地点很奇怪，这是一个相当之窄的小巷，以至于他们的板车根本无法在巷子中掉头。从位置上看，这里距离驻扎在米拉都的任何一支灵山军部队都有相当一段距离。莫风抬起头，看向巷子两侧高墙夹出的一线夜空，生出一丝不安。
“这是劫道的黄金地点”莫风说了一句
“确实是”叔叔点了点头“但在米拉都干这么大的事，不可能逃开灵山军治安部队的搜捕，就算劫下了车子，最后也是落到灵山军手上。”
“就是那儿”萨莎突然指向一侧，插进话来，莫风顺着看去，只发现了一个没有门牌的大门。
“也只能是那儿了”叔叔点了点头，再往前不远，就是被青石砖墙封死的小巷尽头了，他一拽手中的缰绳，然后从兽背上翻下，向那个大门走去。
“等等，叔叔”莫风伸手拦住叔叔“我去吧”他说了一句，然后伸手摸了摸背后的长剑，走到门前，拉住黄铜把手，轻轻的叩了两下。
“找谁？”里面响起一个声音
“从永昼沙漠来的”莫风回答道
接着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在那之后，厚重的木制大门吱呀呀的打开了，迎面的是一个年轻的灵山军少尉，他先抬手敬了个军礼，然后同莫风握了握手“想必您便是莫风少校了，路上辛苦了。”
“应该的”莫风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进了大门，宽敞的院落展现在他们面前。事实上，莫风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院子，足够放下几十辆板车，但现在，这院子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当莫风帮忙把板车上的沉重木箱卸下的时候，他张口问道
“对，暂时是”少尉简短的回答
“这箱子里装的什么？”莫风沉默了一会，然后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形脉炸弹”那少尉说了一句“只能说这么多了，这属于一级机密，没法向您透露。”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接派一支部队护送？”莫风心里一紧，形脉炸弹？他非要把这事调查清楚，他这样想着，开口问道“如果是军用物资，为什么不堂堂正正的运来？”
“我说过了，长官，我不被允许告知您任何有关此项计划的消息”少尉转向叔叔“您干得非常好，我们可以长期合作了。”他拿出一个布袋“这是部分预付款”
“这主要是莫风的功劳”萨莎指了指莫风“没有他，我们到不了这里”
“这我们听说了”少尉点了点头“所以在考虑直接把您调入计划里来”他看着莫风说
“在了解确切情况之前，我不会同意任何事”
“这可不是您能说了算的，长官”少尉笑了笑“军部的命令您总得服从吧。”
“少拿军部来压我！”莫风突然拽住了那少尉的衣领“我当年跟着爪云王子打仗的时候，他们都在老家种地呢！”
“长......长官”几个人都被莫风的突然爆发吓了一跳。“冷静，莫风！”萨莎忙拽住莫风的胳膊“没人逼迫你做任何事！”
“你们最好让这小子告诉我这所谓的计划是什么”莫风松开手，转头拿起撬棍别开木箱的箱盖。月光下，整齐码放的风国罐头出现在莫风面前，他不屑地笑了笑，伸手抠住两边的凹槽，取下隔板，露出里面的暗层。
这是四个浑圆的银白色金属球体，直径大概半米，反射着月亮的冷光。莫风伸手去摸，发现这东西的表面相当光滑。在球体的底部固定着支撑它的支架，支架与主体部分的连接处伸出一个小小的圆环，莫风知道这是这东西的保险。整体上，它给人带来一种极度无害的感觉，但事实上，一颗形脉炸弹足以把整个街区夷为平地。
“他怎么回事？”少尉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瞥向一旁看着炸弹出神的莫风，低声问道
“他爱人不久前在窝窝坨战役中阵亡”萨莎小声回答“就是死于形脉炸弹......”
“这样啊......”少尉点了点头
隔了许久，莫风才将目光从炸弹上移开。这时，所有的箱子都已经卸下，整齐的码放了起来，成为了这空空院落里唯一的物品。“莫风少校”那少尉看莫风回过了神，便走上前“我真的没法告诉您什么，军队上的纪律您也知道.......”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像是在犹豫“我只能告诉您这个行动的代号——‘垫脚石’。您到军部去查吧，但您不会查到什么的......事实上，告诉您这么多，已经是违纪了。”
“谢谢。”莫风叹了口气，低低的说了一句，然后转头离去。
“另外，关于流雯的事，我很抱歉。”少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认识她？”莫风停下脚步
“在翼国战场，她是个好班长。”那少尉说“她经常提到您。”
莫风沉默了一会儿“是啊”他这样说了一句，不知是在回答哪句话。
那少尉说的没错，莫风查遍了所有能查到的文件，没有发现任何与“垫脚石”计划有关的信息。
“放弃吧，莫风，就算你找到了资料，知道了这计划的内容，又有什么用呢？”萨莎这样劝道
“我感觉不好”莫风每次都这么回答。
接下来的几天，莫风都泡在军队的档案馆里查阅资料。从理论上来讲，即使它真的是最高级别的机密，项目的代号也应该被记录。但像头几天一样，他一无所获，这使莫风怀疑起那个少尉是否对自己说了实话。
就在莫风接近放弃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
来找莫风的是一个大校，自我介绍叫做许强，此人一派学者风度，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文职军官。与莫风这些在战场上一刀一剑拼砍出来的军官不同，他们对脉术了解很少，有的甚至完全不会脉术，能干到军官的位置完全是靠着小山般的文案堆起来的。单就这一点，就足以令莫风反感，更何况此人看莫风的眼神里一直透出一种鄙视意味，就好像在说“看啊，这一介粗莽的武夫。”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这是许强见到莫风的第一句话“垫脚石”
“垫脚石计划由来已久，要是提起这个构想的第一个实践者，那还是你们兽国人呢。当时兽翼战争正处在对兽国来说相当不利的阶段，翼国军队几乎横扫了兽国西部的每一寸土地，所过之处，城市尽数攻占，没有任何一支兽国部队是他们的对手.......后来，为了阻止翼国部队的继续突进，兽国军队在敌军锋线前端四处纵火，焚烧一切可以焚烧的东西——最后，熊熊大火烧成了一片宽达几十公里的火带，将翼族军队隔在了火场以西。也正是这持续了数月的大火给了兽国整备军力的宝贵时间。你们的国家也是在这样的大火中达成形式上的统一的。”
“这跟垫脚石计划有什么关系？”莫风当然知道这件对于全兽族人来说都极为沉重的事。当时，仅仅是因没有及时撤离而被大火活活烧死的平民就有上万，更别说连带损失的万顷良田和森林了。
“二者的指导思想是相同的，利用一种绝无可能防御的巨大力量，阻塞敌人的进攻路线，打乱敌人的进攻计划。这种构想的好处在于，可以节省下大量本要用于防守的部队参与机动作战，支持其他战场。”
“绝无可能防御的力量.......你是说，形脉炸弹？”
“对，就是形脉炸弹。事实证明，即使是天神，也会被形脉炸弹有效杀伤。”
“可事实也同样证明，在对抗天神时，形脉炸弹的效果并不理想。要知道，在前几次战役中，从破空飞艇上投放的形脉炸弹，绝大多数在到达待爆高度前就被发现并摧毁了。”（形脉炸弹的使用：基于形脉炸弹的脉扰动引爆机理，为了防止波及友军，其保险必须在安全距离外打开。投弹时，在保险栓上连接足够长的轻绳，使保险在炸弹到达预定高度时自动脱落。此高度即为待爆高度。保险解除后，一旦炸弹周围脉扰动达到阈值，炸弹便可自动引爆。）
“传统的引爆方法”许强不屑的一笑“想一想，如果形脉炸弹本身就安置在地面，那会怎么样？”
“安置在地面？”莫风打了个激灵，他又一次想到流雯“那样的话，在安全距离上取下保险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所以我们不能等到敌人打来再进行部署”许强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我们事先把形脉炸弹安放好，打开保险，只要有敌人进攻，立即引爆。米拉都用石板铺就的街道下面是四通八达的排水渠，我们可以在每一个主要街区都安置一枚.......”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让形脉炸弹随时处于待爆状态.......”
“没错，想象一下，大量一触即发的死神布满城市的地基——这也是‘垫脚石’这个代号的由来——那将给敌人造成多大的威慑！对于任何想要进攻这座城市的部队来说，这都是一个死亡任务，同时还会导致地下的形脉炸弹产生连锁反应，摧毁整座城市——联军是接受不了这样的损失的。这样一来，米拉都可以成为绝不会收到攻击的金汤堡垒。”
“可这也相当于把利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莫风吼道“难道平时就不会有人打开脉门吗？”
“这一点我们当然考虑到了，为了避免其被错误的触发，我们把起爆装置的敏感度设置得相当之低，只有附近空间内出现甲级以上扰动——那几乎相当于一个班的士兵同时打开脉门——炸弹才会被引爆。同时也准备制定政策禁止米拉都城内进行脉术活动。”
“可是万一呢？万一起爆装置发生了故障，万一什么意外导致了那样的扰动，你考虑过这座美丽的城市没有，考虑过这些平民没有？你们这样做是完完全全不负责任的！”
许强短暂的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想到莫风是这样的反应，接着，他轻蔑的笑了笑“少校，我一直听人说有关您如何英勇的事迹，那些事迹甚至曾让您见到过魁拔。可现在我发现，这所谓的‘战斗英雄’也不过是一个妇人般琐碎的懦夫，像您这样是干不成大事的。”
“亏您还记得魁拔！要知道，他是坚决反对使用形脉炸弹的！”
“够了，少校，我本以为我们能愉快的达成合作——有些棘手的事需要信得过的人去处理——可没想到您是这样一个人，灵山军的胜败好像与您无关呵。好了，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您可以出去了”说着，他向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根本不是灵山军！你不配提这个名字！”莫风走上前来，一把拍在许强的办公桌上。
“请您离开，少校！”许强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面上的一沓文件看了起来。
“我要见你的上司”
许强没有回答莫风的话，就仿佛后者已经不在了似的，莫风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咬了咬牙，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转回头来“许大校，我会把这件事如实上报给灵山总部，‘垫脚石’计划绝不可能被允许。”
“哦？那你以为我现在在按谁的指令办事？”许强在办公桌后说了一句。
莫风没有加以理会，径自推门走了出去。他手里一直紧紧的攥着那块流雯用生命和忠诚换来的勋章，那锋利的边角把他的手割出了血......
“你的意思是，想劝我们推掉这桩业务？”
“对，你们正在运送的东西有可能毁了这座城市，结果无数的生命。”
“那又怎么样，我们只是负责运输，又不是操控它们引爆”
“可你们若是不把它们运输过来，就不会有人操纵它们引爆！”莫风的语气有些激动“看看周围！朴树，街道，市场，还有这些人们——你们不觉得应该尽一份责任吗？”
“责任？我没什么责任，我只看见白花花的银通”萨莎的语气依旧是出奇的平静“我们不接这活，照样会有别人去接，这是个不做白不做的事，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让钱跑到别人手上去？”
“这样做，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萨莎笑了笑“这东西在这个时代最是多余了。”说话间，她已经将兽鞍套上了多科兽“你得看看有多少人还在为生存奔波。”
“我不会跟你们走”莫风对着正在跨上兽背的萨莎说
“...哦，那好吧”萨莎一愣，转而回过头看了莫风一眼。这时莫风发现她的眼神里多了什么东西，这是莫风从未在萨莎这儿瞧见过的，类似于同情，或者是其他的一些什么“你不适合这个世界，莫风，真的，你什么都懂，可怎么就是......”
她最后叹了口气，然后转回头去“叔叔，我们走了！”她喊了一句，然后一抖缰绳，多科兽便拽着车子，沿着米拉都宽敞的街道而去。
“可怎么就是......不愿意放弃......”莫风站在原地，一直看着板车消失在路口的转角，然后低声接下萨莎的话，太阳快落山了，红色的光把路染了一片，快到宵禁的时间了，街道上的行人都在步履匆匆的往家赶，莫风看着这样的景象，心中一阵抽动“是啊，不能放弃”他嘟哝了一句，回身往旅店走去。他要赶紧把信写完，一式两份，一份提交灵山会总部，另一份寄给穿空释以防万一。
明天上午就要把信邮出去，他这样想着，那项该死的计划必须马上停止。
但最终，莫风还是晚了一步，他没有想到对方下手会这么快。
当天晚上，莫风就被捕了，罪名是间谍罪。
“现在我们正式开始对你的讯问，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我相信若是我们相互配合，大家都会好过”那士官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纸，上面应该就是要问的问题了“另外，我要提醒你，对于间谍罪这种严重损害灵山军的行为，你是不享有任何权利的。”
“是呵，间接罪”莫风笑笑
“莫风！保持严肃！”士官吼了一句
“是的，严肃”莫风点了点头
“首先是一项故意伤害指控”那士官清了清嗓子“1028年，在光荣城，你袭击了一名灵山军上尉军官。”
莫风愣了一下，才想起那件事“哦，那个连长，我砍断了他的一只手，天知道他用那只手干过多少下流无耻的事。”
“莫风！现在你是罪犯！”士官猛拍了一下桌子，然后拿起笔，在笔录上记下些东西，“另外，你有两个月的时间作为龙国方面的战俘，简述这两个月你的活动。”他头也不抬
“没什么特别的，每天正常干活，主要是清理光荣城内的废墟。”
“撒谎是没有意义的！有证据表明，你与一些龙国军官走动的很近，这是对灵山军的可耻背叛，你对这件事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怎么，作为灵山军，就不能有灵山军之外的朋友吗？军队条例里可没有这一条”
“你这是狡辩！在1028年下半年，你利用失联的机会向联军透露了大量军事机密，直接导致了灵山军的多项作战行动的失败，现在，你必须如实交代你向联军方面传递了哪些信息。”
“你们有证据吗？”
“证据当然有！但现在我们要你自已交代”
莫风抬起头，看向审讯室上方晃动着的昏暗灯光，皱了皱眉头“我没有干那些事”他说
“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士官说着摆了摆手，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士兵便走上前来“为你自己好，早些认罪，你能少受点苦。”
“你们要我承认我从未做过的事，我绝对不会接受”莫风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灵山军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
刑讯持续了几个小时，当莫风从审讯室回到牢房的时候，已经基本上算是体无完肤了，但尽管如此，他依旧是用尽全身力气，坚持着自己走回隔间，身下的硬茅草扎得伤口火辣辣的，但这都抵不上他心上的痛。
铁栅铛铛的敲了两下，一块用报纸包着的干粮被从缝隙处丢了进来，莫风翻个身，捡起那块略有些发霉的干粮，嚼了起来。
相较于干粮本身，用来包裹它的那张报纸倒是今天的新报，莫风小心的将这黑糊糊皱巴巴的一团展开，借着昏暗的光线读了起来，头版头条依旧是灵山会为建立新秩序作出的新举措，其中夹杂着大量赞颂的文字，但莫风注意到的是另一条新闻，只占了极小的一块版面，毫不起眼。
“今晨七点三十左右，米拉都朴南路与第四大道交口发生一次严重爆炸事故，爆炸波及整个街区，摧毁了数栋民宅，造成二十八人死亡，十六人受伤。有关发言人表示，这是联军残党对帝国子民进行的无耻的恐怖袭击行为。目前，有关方面已经介入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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